面對大規模失業、潛在金融泡沫等種種隱憂，特朗普政府對此輕描淡寫；總統本人則為節節攀升的股價與提速的經濟增長歡呼不已。

美國得克薩斯州阿比林市，一片半干旱荒漠地帶中矗立著大片建筑群的航拍景象 —— 這里是美國規模最大的人工智能數據中心項目，OpenAI 旗下的 “星門” 數據中心。

　　撰文|托尼?羅姆、科爾比?史密斯（托尼?羅姆發自華盛頓，科爾比?史密斯發自紐約）

　　11 月初，美國幾大科技巨頭在人工智能領域豪擲重金的舉動，再度引發投資者恐慌，美股市場陷入震蕩。

　　但華爾街當日的這份惴惴不安，在白宮幾乎未掀起一絲波瀾。當被問及是否擔憂人工智能領域正在形成泡沫、而泡沫破裂可能重創美國經濟時，特朗普總統對所有疑慮都置之不理。

　　“不擔心，” 他脫口答道，“我鐘愛人工智能。”

　　在特朗普看來，這場已然到來、兼具顛覆性的全新算力革命，只蘊藏著紅利，毫無風險可言。過去一年里，美國經濟本就步履維艱，人工智能成為為數不多的核心增長領域，總統與核心幕僚對人工智能產業全盤擁護，為該領域頭部企業的投資方大舉輸血，還給予監管層面的全方位支持，一心推動產業狂飆。

　　這份樂觀情緒在本周二盡顯無遺。當日聯邦政府發布數據顯示，美國上一季度經濟年化增長率超 4%。白宮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凱文?哈塞特在接受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采訪時表示，這份最新數據印證了總統的整體經濟議程卓有成效，他還盛贊人工智能領域已顯現出 “繁榮爆發” 的態勢。

　　特朗普政府對人工智能無條件的鼎力支持，與經濟學家、甚至硅谷部分科技從業者的審慎態度形成鮮明反差。不少業內人士仍質疑，人工智能或許會造成大規模的失業潮（至少在短期內是如此）；同時憂心忡忡的是，人工智能行業的擴張速度與發展模式缺乏可持續性，此舉或將引發金融市場的劇烈動蕩。

　　而白宮對這類擔憂基本都是一概置之。特朗普向來將股市視作衡量自身經濟政績的晴雨表，他主動拉攏英偉達等頭部科技企業，還為其股價的一路飆升拍手叫好。本周二，受人工智能概念股的助推，美股大盤再度刷新歷史紀錄。

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內，身著藍色西裝、系紅色領帶的特朗普總統坐在辦公桌前講話，右手做出手勢。在人工智能算力領域的投資熱潮后，特朗普正竭力推動美國整體經濟實現新一輪增長。

　　“生成式人工智能有望徹底改變生產力格局與經濟發展模式，這是顛覆性的變革。” 曾在喬治?W?布什政府時期擔任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的格倫?哈伯德評價道，他稱這項技術帶來的影響 “絕對是大利好”。

　　但他也坦言，這并非意味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不存在經濟與政治層面的制約 —— 無論是產業的融資模式，還是技術落地對各社群造成的沖擊，亦或是人工智能可能取代的大量崗位，都是亟待正視的問題。

　　“過去三四十年來，我們沒能幫民眾很好地適應全球化浪潮與技術變革，如今人工智能的發展速度如此迅猛，” 哈伯德坦言，“我們大概率還是會重蹈覆轍。”

　　要么大規模裁員，要么化身‘金牌教練’

　　華盛頓的一眾政策制定者普遍認同，人工智能預示著一場劃時代的變革，其影響力輻射面極廣，從醫學研究到軍事領域，無一能置身事外。這場變革掀起了人工智能算力領域的投資熱潮，也帶動美國整體經濟迎來一波新增量，而特朗普正想方設法將這份增長的紅利最大化。

　　過去 11 個月里，特朗普接連簽署數道行政令，廢除人工智能領域的各項監管約束，為科技企業大開綠燈：新建數據中心的審批流程大幅簡化、算力運營的門檻降低、芯片銷售的限制松綁、關鍵原材料的供應鏈也得到政策傾斜。這些舉措的背后，都有硅谷投資人戴維?薩克斯的獻策 —— 如今他任職于白宮，還曾公開將人工智能的質疑者比作 “唱衰末日的邪教徒”。

　　特朗普將人工智能的研發競賽，定義為一場關乎國家存亡、與各大強國的博弈之戰。他稱這場 “快節奏的競爭” 不僅能搶占技術高地，還能在未來幾年為美國創造數千個就業崗位。但他的這份樂觀，也讓一場長期醞釀的爭論愈演愈烈：人工智能究竟會在多大程度上顛覆整個行業？它或許能拉動經濟增長，卻無法創造新的就業崗位；更糟的是，部分勞動者或將被徹底擠出就業市場。

　　曾在拜登政府擔任白宮國家經濟委員會顧問的巴拉特?拉馬穆爾蒂直言，人工智能若想 “讓經濟迎來騰飛”，卻又讓勞動力市場毫發無損，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二者注定相伴相生，有得必有失。” 他說道。

　　從當下的經濟數據來看，尚未出現因人工智能普及導致的大規模裁員。但越來越多的研究報告都揭示出，這項技術正悄然重塑勞動力市場的格局，對美國年輕群體的影響尤為顯著，其中也包括應屆大學畢業生。

　　紐約聯邦儲備銀行的一項研究發現，該轄區內布局人工智能的企業，大多選擇對現有員工開展再培訓，而非直接裁員。但更值得警惕的是，這些企業的新增招聘節奏大幅放緩。截至今年 8 月，約 25% 的受訪企業表示，計劃在未來 6 個月縮減招聘規模，針對高學歷崗位的招聘削減尤為明顯。

　　紐約聯儲的這份報告，與斯坦福大學教授埃里克?布林約爾松等研究者的最新數據結論一致。研究顯示，在人工智能滲透率極高的行業中，22 至 25 歲的年輕從業者，其就業崗位受技術替代的影響程度遠高于其他年齡段。

　　在白宮內部，哈塞特則一再堅稱，人工智能的作用是賦能人類勞動力，而非取而代之，它本質上會成為勞動者的 “金牌教練”。

凱文?哈塞特身著黑色長款大衣，在白宮背景前接受記者群訪。這位白宮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認為，人工智能將賦能人力而非取代人力，其角色無異于一位‘金牌教練’。

　　哈塞特還極力否認人工智能會造成失業率大幅攀升，本月他還曾公開表示，自己并不 “認為會出現大規模失業的情況”。白宮其他官員也紛紛附和這一觀點。本周二，總統的一名幕僚甚至直言，建議那些面臨崗位被替代風險的勞動者另謀出路，不妨投身制造業或工廠類崗位。

　　“人工智能時代，所有白領崗位都在以極快的速度消失，我覺得當下或許是人們轉行做藍領的好時機。” 總統首席貿易顧問彼得?納瓦羅在接受美國消費者新聞與商業頻道采訪時稱，“曾經，藍領崗位正是美國經濟繁榮的根基。”

　　人工智能對就業市場的影響，也引發了美聯儲的高度關注。美聯儲的核心職責，本就是維護勞動力市場的健康穩定，同時將通脹率控制在低位且平穩的區間。

　　美聯儲理事莉薩?D?庫克在接受采訪時表示，人工智能技術或許能對美聯儲的抗通脹工作產生 “積極作用”，但這一切的前提是，近期人工智能帶來的生產力提升能持續發力，而非曇花一現。

　　“回顧人類科技發展史與歷次發明創新浪潮，我能看到人工智能帶來的機遇與風險并存。” 談及人工智能對整體經濟的影響，庫克坦言。她還表示，自己會持續 “密切關注這項技術對勞動力市場的沖擊”。

　　“我們正以極高的關注度緊盯這一領域的動向。” 她說。

　　美聯儲其他官員也持同樣態度。理事克里斯托弗?J?沃勒在 10 月的一場演講中發出警示，人工智能的發展存在成本與收益的時間錯配問題。

　　“技術變革帶來的行業沖擊總會率先顯現，而紅利的釋放則需要漫長的時間。” 他說，“一項新技術問世時，人們總能輕易看到即將消失的崗位，卻很難預判新技術會創造出哪些全新的就業機會。”

　　‘市場泡沫化跡象嚴重’

　　大約三十年前，美國政府也曾站在一次數字技術的轉折點上，彼時互聯網時代初露鋒芒，政府苦于應對技術變革對經濟的未知重塑；彼時美國經濟過熱，美聯儲在 2000 年大舉加息。

　　這一舉措最終直接催生了互聯網泡沫的破裂，早期互聯網企業的脆弱商業模式徹底暴露。泡沫破裂后，寵物電商Pets.com等一眾曾名噪一時的企業轟然倒閉，金融市場暴跌，也為后續美國經濟陷入衰退埋下伏筆。

　　如今，部分經濟學家發現，當年互聯網泡沫破滅的前車之鑒，與當下人工智能產業的發展軌跡有著令人不安的相似之處。盡管如今的臉書、微軟、谷歌等科技巨頭，相較早期互聯網企業，盈利能力更強、業務布局也更多元，但為了搭建支撐人工智能自動化運轉的海量數據中心，部分企業依舊背負巨額債務，還簽訂了不少非常規的融資協議。

　　紐約梅隆銀行 12 月發布的報告顯示，臉書、微軟、谷歌這三家躋身 “超大規模算力服務商” 的科技巨頭，今年發行的債券規模超 1210 億美元，其中很大一部分資金都用于數據中心的建設。高盛分析師在 10 月的研報中寫道，這些企業的經營行為與股價走勢，都與 “歷次泡沫形成時的特征高度相似”；分析師也坦言，至少目前來看，人工智能領域的情況與當年的互聯網泡沫并非完全等同。

　　“短期內，人工智能領域的市場泡沫化跡象已經非常嚴重。” 哈伯德坦言，盡管互聯網泡沫破裂后，行業迎來低谷，但早期的投資最終還是收獲了回報，“人工智能領域或許也會走上這條老路。”

美國新墨西哥州圣特雷莎市，一片荒地上散落著眾多黃色工程車輛的航拍圖 —— 這里是規劃中的 “朱庇特計劃” 人工智能數據中心的施工現場。

　　即便如此，白宮對人工智能企業的投資行為與融資模式，依舊鮮有擔憂。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白宮官員直言，資本市場面臨的唯一風險，反而是為人工智能增設任何監管約束，因為這類限制會拖累經濟增長的步伐。

　　本月，特朗普簽署一項政令，禁止各州自行出臺人工智能相關監管法規，此舉隨即引發美國兩黨議員的聯合反對。此前，部分州原本計劃針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立法 —— 這類技術能通過指令生成文本、圖片與視頻，各州擔憂其生成的高度逼真內容會對用戶造成傷害。

　　“如果政策環境對人工智能產業的基本面，以及支撐產業增長的整體市場需求產生不利影響，那么行業形成泡沫的風險才會真正攀升。” 這位白宮官員補充道。

　　特朗普政府還公開表態，即便那些重金押注人工智能的科技企業陷入財務危機，政府也絕不會出手救助。這一立場的出臺，源于 ChatGPT 研發商 OpenAI 的一名高管曾公開表態，若科技行業遭遇危機，希望聯邦政府能為企業提供 “兜底保障”。彼時，OpenAI 的財務狀況正受到投資方的多方質疑。

　　這番言論一出，戴維?薩克斯隨即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態：“美國政府絕不會為人工智能企業提供紓困救助。全美至少有五家頂尖的前沿大模型企業，即便其中一家倒下，其他企業也能迅速填補市場空白。”

　　布魯金斯學會人工智能領域資深研究員達雷爾?M?韋斯特則認為，倘若美國這些最具盈利能力的科技巨頭陷入經營困境，政府選擇袖手旁觀是 “極不現實” 的。一旦這些背負巨額債務的大數據中心陷入閑置，科技企業出現巨額資金缺口，“危機很可能從小范圍的震蕩，演變為席卷全局的大崩盤”。

　　韋斯特還表示，特朗普近期的一系列舉措，幾乎都在 “為人工智能市場加溫造勢：不斷鼓吹行業前景、出訪各國都攜人工智能領域的企業領袖隨行、松綁行業監管規則、還阻撓各州出臺屬地化監管政策”。他認為，這些行為會讓人工智能領域的風險 “急劇攀升”。

　　“人工智能產業的體量已然大到不能倒，因此政府必須吸取歷次泡沫危機的教訓，這一點至關重要。” 他說，“我們無從判斷當下是否正身處泡沫之中，畢竟這類答案往往只有在泡沫破裂后才會揭曉，但如今市場上已然出現了諸多警示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