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新聞記者 鄭 斐 通訊員 李從熇
12月16日，審判長張濤再次來到山上查看樹苗長勢。
冬日的陜南，山風掠過坡地，卷起些許涼意。12月9日，柞水縣紅巖寺鎮大沙河村村民陳照海(化名)站在院壩前，望著對面山坡——那片焦黑在青山間格外扎眼，像塊剛結痂的傷疤。他嘆了口氣：“要是早知道……”
這場發生在4月的意外，已過去大半年，可焦煳味仿佛還在空氣里打著轉。一掛鞭炮的火星，點燃了百畝山林，也引出了一場為森林“呼吸”定價的司法實踐。
一掛鞭炮過火百畝涵養林
2025年4月14日清晨，陳照海帶著母親、兄弟等家人，沿著熟悉的山路前往窯灣祭掃。盡管“禁止帶火入山”的標語在村口格外醒目，村干部也常挨家挨戶宣傳防火條例，可他還是按照習俗，拆開那掛千響鞭炮點燃。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就在陳照海點燃鞭炮后，一陣突如其來的山風卷著火星撲進枯草叢，火苗“噌”地躥起，以驚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救火!快救火!”老陳的呼喊聲在山谷間回蕩，鄰近的村民聞聲趕來救火。但風助火勢，烈焰裹挾著松脂噼啪作響，黑煙很快遮蔽了半邊天空。老陳徒手扒拉滾燙的土塊，指甲縫里塞滿了灰燼，臉上寫滿了焦急與懊悔。
兩個多小時后，火勢終于被控制住，但133畝水源涵養林已被過火。
老陳癱坐在地上。“那些燒卷的樹皮，看著就像人疼彎了的腰。”他原想著賠些樹苗錢就能了事，但隨后他知道，事情并不簡單。
如何為“看不見的價值”定價
這起案子到了柞水縣法院，對合議庭來說，是個全新的挑戰。燒了多少棵樹、值多少錢，這筆賬明明白白。可大家都清楚，森林的價值遠不止這些木頭，它涵養水源、凈化空氣的本事，該怎么算錢呢?
合議庭找到法律依據，審判長張濤介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五條法律條文寫得明明白白：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侵權人應賠償生態環境受到損害至修復完成期間服務功能喪失導致的損失等費用。
“破壞了生態，不能只賠有形的損失，那些看不見的生態服務功能受損，也該賠償。”張濤說，森林默默為我們吸收、儲存二氧化碳的能力——也就是“碳匯”，正是其中最核心的生態服務之一。
“可以把這片森林想象成一座‘生態銀行’。”商洛中院副院長王斌在討論時打了個比方，“山火不僅燒掉了‘本金’——樹木本身，更讓這座銀行未來幾十年產生‘利息’——也就是調節氣候、涵養水源的能力——都泡了湯。我們的判決，必須把這兩筆賬都算清楚。”
為此，法院專門請來了碳匯評估團隊。
評估現場，工程師王青手拿游標卡尺，小心翼翼地測量著樹樁的年輪。團隊需要仔細分辨柏樹還是松樹，是幼林還是成熟林——因為它們的固碳能力各不相同。火燒后的林地一步一坑，黑灰漫天，測量工作異常艱辛。王青向法官們解釋：“樹木通過葉子吸收二氧化碳，就像人的呼吸。一場大火，不僅打斷了呼吸，還把樹這輩子攢下的‘碳家底’又吐回了大氣里。”
這個案子的突破點，就在于第一次把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呼吸”功能，科學地換算成了具體金額。評估團隊精密測算出這片林子未來幾十年本該吸收的碳總量，再參照市場價，最終折合成了1726.97元的碳匯損失。就這樣，法律上那句略顯抽象的“服務功能損失”，在判決書上落了地，成了被告必須承擔的具體賠償。
一棵樹的呼吸到底值多少錢
庭審當日，當聽到“碳匯損失1726.97元”時，陳照海怔住了，旁聽席上響起一陣騷動。
張濤敲下法槌，用了一個更形象的比喻。“從生態學上講，這片森林就像我們這片土地的‘腎臟’，默默為我們調節氣候、凈化環境。”他解釋道，“火災損傷的不僅是‘腎臟’組織本身，更是它未來幾十年無法替代的調節功能。這份功能的價值，就是今天我們認定的碳匯損失。”
老陳抬手抹了把臉。“原來樹不是木頭樁子，是活物啊!它們白天黑夜都在干活，給我們造氧氣呢。”這個小學文化程度的農民，第一次把“碳匯”和“呼吸”聯系了起來。
最終，法庭依據相關法律規定，判決陳照海犯失火罪，判處有期徒刑八個月，宣告緩刑一年;在判決生效后十日內賠償生態系統碳儲蓄量價值(林地碳匯價值)1726.97元。
判決生效后，老陳主動繳納了碳匯賠償。“1726塊9毛7。”他摩挲著繳費單，若有所思，“但這錢交得明白，就像交學費，買的是個道理。”
更讓他觸動的是，后來去鎮上趕集時，村民們都會圍過來詢問這個“新鮮事”。“現在村里上墳都改獻花了。這比判我坐牢還管用。”他說。
如今，新栽的樹苗已在山坡上頑強地扎下了根。林業站的技術員定期前來查看長勢，他們告訴老陳，這些新樹苗要長成能夠有效固碳的森林，還需要至少10年時間。
“10年，我會守著這片山重新綠起來。”老陳望著山坡說。
夕陽給新苗鍍上金暉，山風送來泥土和新生植物的氣息。那一筆1726.97元的碳匯賠償，如同一粒種子，已在人們心中生根發芽。司法的溫度，不僅在于懲前毖后，更在于讓那些看不見的生命價值，變得可感可知。